焕游笙素袍广袖被风灌满如将飞之鹤:“姑姑可是,有所指教?”
兰枝喉间一紧,想到阿史那毕竟是南诏百花宫的人,对于皇后娘娘的筹谋并不十分清楚,于是寻了个话题解释起来:“娘娘早听闻江南官员贪腐逾制,稍一探查便发现其官商勾结,这才注意到了行贿最甚的漕运。将军可知漕运货船吃水线?”
“三丈。”焕游笙稍作回忆,回答。
“是。若载满官盐该是五丈。”兰枝重燃宫灯,“可去年清淤时,扬州段沉船吃水竟有七丈。漕运官员与漕帮沆瀣一气,眼见事情败露,漕帮派出杀手欲灭官员之口,才有了后面的事。”
一阵穿堂风过,焕游笙颔首:“那平安银……”
听到焕游笙终于提了问题,兰枝反而松了一口气。
“将军可听过‘水鬼’?”兰枝将羊角灯悬在冰窟之上,露出底下冻着的一尾锦鲤,水总是莫名让人升起敬畏之心,“水鬼原是船队或官府着力培养的擅水性之人,必要时潜入水中查看情况,并依据经验判断处理突发状况,或是救人和打捞尸首。”
太液池的冰面裂出细密纹路,残荷将枯未枯便被冻成琥珀色的荆棘丛。
“可如今这水鬼干上了水匪的行当。沿河村落但凡要嫁娶丧葬,必要找算命先生卜个水路吉凶。这些‘先生’,十之八九是漕帮圈养的鬼眼。有水鬼的配合,利用通商、截杀,更重要的是制造神异,鬼眼获取当地村民的信任,并向村民按户收取平安银。王家村也有这样的鬼眼,叫张瞎子的。”
焕游笙俯下身,盯着那仿佛悬浮在湖面的锦鲤,它像是‘溺死’的,可却比深处仍旧游弋着的看起来更鲜活。
兰枝轻叹:“去岁清明,涿郡段多渔民溺亡,实则是漕帮水鬼所为,各村鬼眼借此继续推进祭河神之事。‘新娘’献祭三日内,‘救’起落水村民七人,各村供奉的平安银便添了三成。”
焕游笙的葛布履碾碎冰碴:“如此说来,漕帮不仅贪墨巨款,收受贿赂,还借鬼神之名操控民心,实为祸国殃民。而公主却让村民信了女河神。”
“正是。”兰枝起身,“河神为女,这与鬼眼所说不同,信任自然荡然无存。那些姑娘当即举着捣衣杵追打逼捐的鬼眼,第二日几个村落的鬼眼便连人带龟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”
天下的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,太液池深处似有冰层挤压的呻吟传出。
“一村反,则百村乱。”兰枝抬步向前,“后来汴州有寡妇拒缴平安银,当夜家中水井涌出血泉。那妇人竟举着菜刀追出三里地,硬生生从水鬼身上剜下块带刺青的皮!如今那血皮就悬在汴州府衙。没了活人献祭,河神是有了好名声,但少了恐惧,村民不再配合。也算是公主无心插柳。”
行至梅林尽头,忽有断枝携雪砸落。
焕游笙稳稳接住那截红梅:“漕帮不是已经被皇后娘娘清算?”
“漕帮百年根基,不仅是运河流域,大启,甚至是更多的地方,只要有河流经过,他们都有所涉猎,就连陆路运输也和他们有密切的往来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娘娘虽断了其在江南的根基,却仍有余孽游走。”
兰枝驻足在永安宫玉阶前:“如今他们狗急跳墙,与吐蕃勾结之事也浮出水面,倒省得我们逐个追查。”
说完,她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盒:“这紫雪丹最克陇右风沙,每日含一粒在舌下。”
焕游笙接过时触到盒底细纹:“多谢姑姑。”
“该谢的是娘娘。”兰枝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,“将军且记得,朝堂上的雪比陇右的更砭骨。皇后娘娘看重将军,还望将军往后多留意,珍重自身。”
焕游笙望进她眼底,那里映着宫墙内永不消融的薄冰:“我省得。”
……
推开描金殿门的刹那,暖香如浪扑面。
鎏金狻猊踏莲银香炉炉顶莲花随热气开合逸出青烟,那是用素馨、瑞兰、夜合花等十二味春芳秘制的“百花香”。
暗红炉身浮雕着缠枝忍冬纹,暖烟攀附金丝网罩升腾,在殿顶化作无形的春神。
随即又如播种似的,缓缓下落,香气游走过汉白玉柱间的花畦(qí),催得琥珀色瑞兰吐出蛇信般的蕊须,魏紫牡丹绽开碗口大的绒瓣,连本应夏日萌发的茉莉都抽了嫩黄新芽,花芯凝着露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