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方嗓门那么大,薛世子长了耳朵听到了,不仅他听到了,里面的知州林大人也听得清楚,陪着笑当起了和事老,“底下一群不懂规矩的人,说的都是气话,薛世子不必放在心上。”语气一转,林大人又道:“那韩三娘子一年前陪府上的三公子去兆昌赴任,如今年关赶回京城,思家心切,见自己被堵了一个晚上,心头难免火气大,薛韩两家同为朝中重臣,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,何必非得刀刃相见,以下官看,有什么误会及时解开便是…”
对于林大人来说,此时最有利的便是和稀泥,“薛世子若是信得过林某,林某待会儿便去韩三娘子那,替世子搜查一番如何?”
薛世子没有想象中那般难说话,沉思一阵后,客气地道:“有劳林大人了。”
林大人松了一口气,与其辞别,下了船又去往对面韩家的船只。
待人一走,薛世子便问副将:“确定辛泽渊在船上?”
副将回道:“在。”
临行前父亲下了死令,就算全军覆没,与其同归于尽,也不能让辛泽渊离开长安,一旦辛泽渊回到京城,薛家面临的便是灭族之灾。
薛世子道:“调战船,上好弹药,天色一黑便攻,一个活口都不能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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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林大人上了韩千君的船只,见到人后还未开口,便听她道:“薛世子不会听林大人的。”
林大人一愣,“三娘子何出此言?”
“他是不是答应了你不会动手?”韩千君深知薛家那窝子人的品行,喜欢背后捅人刀子,从不会对韩家人低头服软,“他如今不打,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,待今夜薛家的援军一到,我便会沉入林大人所管辖的长安河域…”
林大人摇头,“不,不至于…”他看那薛世子挺好说话的。
“你敢赌吗?”韩千君看着他,问道:“你敢拿我韩家三娘子的命去赌吗?”
林大人从未见过韩家这位三娘子,但她的传说却没少听,她是当朝唯一一个被封为贵妃娘娘的姑娘,也是唯一一个被完好无损退回韩家的贵妃娘娘。
后来她与辛家辛泽渊的那一段,就更为精彩了,不少说书楼里都有两人的段子。
在他印象中,她应该是一位娇滴滴,且性子刁蛮任性的小娘子,可见了本人,却被她身上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逼人气势所镇住。
“你赌不起。”韩千君同他道:“林大人如今唯一的出路,便是确保我能活着离开长安。”
又问:“知道当初为何我能全身而退,回到韩家?”见他神色几度呆愣,韩千君便道:“因为我父亲是韩觅阳,我姑母乃昭德皇后,连皇帝都不敢把我打入冷宫,你觉得我要是在林大人的地盘上出了事,你,你全家老小,还会安宁?”
林大人背心不由生了一层冷汗,“三娘子放心…”
“我放不了心。”韩千君打断道:“薛侯府有把柄在我们手中,断然不会让我们回到京城,此时已乃亡命之徒,不会在乎我的命,更不会在乎林大人的命,他不在乎,咱们就要陪他一起死?”
见林大人的脸色差不多了,韩千君才道:“我倒是有一个保命的法子,就看知州大人愿不愿意活命了。”
谁不愿意活?他三十岁开始做县令,一辈子起起落落,快六十岁了,好不容易才坐上长安知州的位置,谁想死啊,忙问道:“韩娘子有何法子,还请赐教。”
韩千君头一仰,指向对方,“打他。”
林大人一愣,没反应过来,“谁,谁打?”
“林大人啊。”韩千君诧异地看着他,“林大人乃一方知州,维护咱们的安危,不是你应尽的职责吗?”
林大人脑子“嗡——”一声,他怎么打,对方可是薛侯府,且手里有太上皇颁发的搜查公文,结结巴巴地道:“三,三娘子不是有人吗?”
“是有人,但他们没有吃一口官粮,清叛贼这等朝堂大事不应该他们上,同样将来的功劳他们也不会与林大人抢。”韩千君最后道:“船只我借给你,我韩家的旗帜也借给你,就看林大人是选择生,还是选择死。”
旗帜给他,便是让他与韩家捆绑在了一起。
留给他思考的不过是站队问题,细想也不亏,若是换做往日,他连站队的机会都没有,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想要泼天的富贵,就得冒天大的风险…
如韩三娘子所说,他确实堵不起。薛家来长安一通搅和,从未管过他们这些地方官员的生死。
实则他心里也清楚,薛家如此兴师动众,是不可能让辛泽渊活着离开长安。
林大人去甲板上吹了一阵风,吹得心乱如麻,抬头看了一眼韩家的狮子头旗帜,又看了一眼对方船只上的老鹰旗帜,大抵觉得狮头更威风霸气一些,旋即回到船舱内,同韩千君道:“请三娘子和辛公子的人下船回避,长安知州林望,誓死保护二人安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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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一道号角声传来,却不是从薛家船只上传出来的,而是从对面韩家的船只上传来。
薛家的侍卫愣了愣,还未反应过来,便见船上突然升起了长安知府的旗帜,与那副狮子头的旗帜一道肩并肩迎风飞扬。
“林望那老匹夫!”副将脸色大骂一声,转身去找薛世子,人尚未走到船舱内,便听到了林望的嗓音隔着江面,被河风吹了过来,“尔等叛军挟制薛侯府世子,控制我大周官船,堵我长安运河,扣留百姓渔船,我乃长安知府林望,命令尔等速速投降,三声过后不降者,格杀勿论…三,开火!”
韩千君没见过战场,今日是第一次见。
灰蒙蒙的江面被烧出了一条火龙,坐下的渔船从战火的缝隙里破出去,韩千君被辛泽渊紧紧裹在怀里,与战火擦身而过之时,她能感觉到灼热的热量扑面而来,彷佛下一刻便要烧到身上来。
没有哪一场战争能真正做到全身而退。